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瓦礫被清掃乾淨,城市迅速恢複戰前的繁榮,常年不見麵父親也從戰場上下來,並且以右側腿部那不可治癒的創傷為榮耀。父親是個典型的軍人,他曾在軍營裡拿到過很多次射擊比賽的金牌,跟著部隊長途跋涉,在中印邊界徘徊,後來又被掉到了西伯利亞去體會嚴寒中的炮火,在最艱難的時刻,他靠著一天的半個饅頭來維持體力,他曾在戰場上協助長官三次將敵方逼至邊界,將敵軍基地炸燬的那一刻他們感到無比的興奮和自豪。當他向兒子雷澤講述這些時,往往表現得眉飛色舞,繪聲繪色,他描述起最先進的裝備,戰機,麵麵俱到,又誇張地形容它們的威力如何巨大。講起他自己的光榮事蹟,他撫摸著自己右側的膝蓋,下麵是空蕩蕩的褲腿。在雷澤七八歲時,常傾聽父親講述這些故事,父親誇張的形容讓行軍有了迷幻感,作戰不是殺與被殺,而是突破和成功,戰爭對於幼小的他來說是一種英雄主義式的冒險。當有了思考意識的雷澤第一次在學校組織的兵營活動中見識到真正的軍人時,他們清晰的形象給了他不同於以往的概念、而他回到家看到父親,看到他油光的禿頂,兩邊颳得不一致的鬍子,滾圓的啤酒肚,和那發黃的手指上夾著的菸捲冒出的灰色的刺鼻的煙,以及那枯瘦得和右側人工假肢彆無二致的小腿時,他忽然發現父親不過是個老頭子而已。父親年輕時意氣風發,但他似乎比任何人老得都快。當父親再次對他談起往事,講他如何連灌一打啤酒並且保持清醒時,雷澤感到他發紅的渾濁的眼珠、黃色的微微向外突出的牙齒和乾燥的嘴唇都令人厭惡,他指責父親不該編如此蹩腳的謊話,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也親眼見識過軍人,不能相信他那誇張五無度的說辭。矛盾的積攢是緩慢的,但是到達一定量之後便會有預兆地爆發,雷澤不止一次地指責父親無邊際的吹噓,他不該再把他當作無知的小孩子戲弄。而父親也並冇有多好的脾氣,他在戰場上磨礪的殺伐果斷回到現實中成了獨裁主義,他管教溫順的妻子,命令無知的孩子,缺乏溫情的教育促使青春期的孩子本能的去反抗。父子倆的矛盾越來越大,忙於工作的母親粗疏大意,將其當作每個家庭的必經階段。她試圖當父子倆的和事佬,在爭吵過程中無能為力,也隻有在孩子氣得大哭時去做一點無濟於事的安慰。雷澤認為自己冇錯,也許有一些,但是不願意承認,他天性純良,也許有些頑皮,但也不過度。父親則用責罵,教令和一係列無休止的廢話來管教。當雷澤從虛擬現實遊戲廳回來時,摸著空蕩蕩的錢袋和胃部,感到頭腦昏沉,意猶未儘,而父親正準備了一場笨拙且令人莫名奇妙的演講,他又把曾經說過上萬次的話,講過千百次的故事拿出來,牛頭不對馬嘴地教育雷澤。孩子發現者這些令人膩煩的故事總有一個核心,那就是他父親如何如何厲害。當他毫不客氣地指出這一點時,徹底把父親激怒,父子倆動起手來。冇了半截腿的父親對一個孩子還是綽綽有餘,他把他按在桌子上用拖鞋抽打,搞出的聲響引得鄰居們紛紛探頭張望。他心裡為孩子過分的指責而羞愧、惱怒著,嘴上唸叨的卻是雷澤去遊戲廳打網遊以及不寫作業這一類事。這件事激發了雷澤的怨恨,他開始肆無忌憚地逃學,夜不歸宿,將這些行為作為一種報複的手段。青春期是反抗的時期,一個人在他年輕的時候,開始排除他童年時代受到的不假思索的教育,當他有了自己的獨立意識,嘗試著以自己的頭腦去觀察世界時,對於不公平的事物,應該敢於反抗。反抗即為更新,也許會麵臨一些錯誤,但是總在朝著新的方向進化。年輕的力量如果運用得當,能使一個人更好地實現他的生活意義,但現實中的大多數情況是,孩子們往往把過度的精力和敏捷的思維用在對抗自己的父母、與自己的家庭作戰上。雷澤破除他童年時期的盲目崇拜,開始以新的眼光看待自己的父親,他一味消極地把父親認作一無是處的可憐人,有著強烈的煙癮和慣於吹噓的毛病,靠著半截人工假肢充作榮耀生活著。所以當看到父親屍體的那一刻,他是茫然而麻木的。那時候他在遊戲廳包廂裡,剛從一場模擬戰鬥的遊戲中回到現實,然後看見與遊戲中相似的喪屍轉身撲向他,雷澤憑藉本能,把水果刀插進了那名襲擊者的腦袋裡。他意外地發現這並不是難事,現實中的觸感與模擬遊戲會有區彆,但思維模式是固定的,他憑藉著年少無知的大膽和一把水果刀逃出了遊戲廳,狂奔到街道上大口喘氣。當他意識到這是現實的時候,依舊是茫然居多,害怕倒是其次的,在他腦袋裡,這個世界上冇有什麼值得害怕的。他躲在公寓裡,守著父母的屍體,他為母親的死痛苦著,靠著一天一包方便麪恍惚度日。同一所小區裡的倖存者找到了他,並帶著他前往附近的基地。父母的死所帶來的打擊消磨了他的脾氣,而個人的傷痛在末日悲慘的大環境下也被逐漸撫平,傷害和死亡成了家常便飯,對於雷澤來說這一切都像在虛擬現實的遊戲中似的。但是遊戲不會使他痛苦,現實卻會。雷澤不能明白思念是什麼,當他無數次想起父親,記起的不再是那些惱人的爭吵,也並非父親嚴厲的、令人不快的麵容,他變得慈祥了——臉上的褶皺和眼袋、嘴紋都模糊起來,顯的老態的麵容與他幼小時所見的年輕麵容融合起來,成為一種整體的印象,化為他所熟悉的父親的形象。而父親所講述過的故事在剝皮去骨以後也變得真切起來,他所描述的行軍旅途並不是憑空捏造,勝利和失敗也確有其事。歡樂和豪邁是存在的,不經意的探索和收穫確實也如同電影故事一般。但是父親很少提及死亡,當雷澤真切感受到它的存在時,不得不承認,這是一件讓人不願回憶也無法提及的事情。屍變爆發以前,父子倆的關係還停留在不成熟的相互厭惡階段,他冇來得及體會父母老去後的家庭溫情,死亡就把一切終結,所有未完的事情都不了了之,所有未化解的矛盾也隨死者而逝去。雷澤躺在草地上打瞌睡,腦海中顯現出他看到父親屍體的場景,當他睜開眼看見小黑的大鼻孔,舌頭舔在他的臉頰上,而莫非正從上麵望著他,逆光的臉龐模糊不清:“醒醒,你一天睡幾遍?過來,幫忙做點事。”雷澤嗯嗯唔唔地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感到有點失重,他揉著濕潤的眼眶,看著虛空發呆。莫非投來疑問的眼神,問他怎麼了,雷澤忽然間就哭了出來。他說:“我想我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