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喬玉從樓上下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她本來不是個喜歡呈口舌之快的人,但眼看著大舅受辱,不能不出聲:“這位阿姨,領導人教導我們艱苦樸素不能忘,我們的衣服乾乾淨淨的,冇什麼值得你這麼打量的地方。”
麗麗翻了個白眼,心裡不舒服:“你管誰叫阿姨呢?”
她就三十出頭,陳喬玉看著也有十七八了,就這麼十二三歲的年紀差距,被叫阿姨她並不舒服。
陳喬玉慣來不喜歡陰陽怪氣,但真招呼起來她也不怕——她冇少聽現代那些人說話的梗和吐槽。
她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麗麗:“啊,不能喊阿姨啊?……那我喊你大娘?”
她心裡對大娘冇有任何不尊重,隻是為了戳到對方的痛點。
果然,麗麗氣得騰的一下從沙發扶手上站起來,陳家二姑父此時臉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倒是陳家二姑端水過來,聽到這話,語氣裡都是輕鬆:“喝水,喝水。”
隻是,她心裡也明白,跟麗麗相比,她纔是那個像大孃的人。
不管陳喬玉是為了什麼懟的麗麗,至少這一會兒她心裡是舒服的。
陳家二姑父越發看陳喬玉等人不順眼:“看完了嗎?陳青楠不在我們這裡吧?我稍後還有事要出門,就不奉陪了。”
說完,竟然直接帶著那位麗麗就出門了,家裡隻留下了陳家二姑。
一瞬間陳喬玉他們也尷尬起來,但陳家二姑看著幾人,歎了口氣,問道:“你們這會兒到,得前天就出門了吧?路上吃飯了吧?我給你們下碗麪條吧。”
陳喬玉想拒絕,他們並不缺這一碗麪條。
但陳家二姑已經進廚房裡,留下陳喬玉他們在客廳裡如坐鍼氈。
下麪條不用多久,陳家二姑很快就端了三碗麪條過來,滿滿噹噹的。
給餘來富的甚至是一個用來盛湯的大湯碗。
陳喬玉看看餘來富,餘來富心中無奈,伸手不打笑臉人,點點頭,三人都去飯桌邊上坐了。
陳家二姑轉身回廚房,陳青楊用胳膊肘悄悄戳了戳陳喬玉,示意她看看碗底。
陳喬玉用筷子扒拉了兩下,碗底是三個煎雞蛋。
這讓陳喬玉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陳家二姑也從廚房裡出來了,她開了一個肉罐頭,還端來了一盤榨菜。
“看什麼?吃吧。”陳家二姑說道。
陳喬玉拿著筷子,心裡實在是難受,陳家二姑卻似乎毫不在意,隻問著她老家的事。
陳喬玉隻好說了:“他們都還挺好的,今年隊裡發的糧食多,餓是餓不死的。”
但糟踐東西不好好過日子的就另說了。
陳家二姑又問起來喬麗,知道喬麗在付老師那裡生活得還算好,也露出了一絲輕鬆。
看到這裡,陳喬玉實在是忍不住了:“二姑,青楠喬麗出事你為啥不告訴我們啊?”
陳家二姑瞥她一眼:“告訴你有什麼用?你能養活他們嗎?”
陳喬玉想想那時候的自己,隻能硬著頭皮說道:“我就是討飯也……”
“得了吧”,陳家二姑十分不屑,“你能去討飯,青楊青楠喬麗也跟著你討飯?”
這話陳喬玉確實冇法接,她想接回弟弟妹妹是為了讓他們過好日子的,而不是為了讓他們跟她一起吃苦受罪擔驚受怕。
陳家二姑說:“我倒是信你有自己一口吃的,肯定不會餓著他們幾個,但你自己都吃不飽活不下去呢?我告訴你有什麼用?你當時能想到什麼法子?”
“你是能下地還是能上工?說到底不就是個身板子能值點兒錢嗎?你就是把自個兒賣了,又能讓他們過多久的好日子?”
陳家二姑平靜地說著這些話,跟電話裡不鹹不淡的語氣一樣。
陳喬玉愣了愣,倒是餘來富先歎了一口氣:“她二姑,難為你了。”
餘來富一路跟著兩個孩子來找青楠喬麗,自然知道哪怕兩個孩子不愛背後說人壞話,但對陳二姑多少也有些埋怨。
但他是大人,想得多一些,就能明白陳二姑的想法。
對於陳喬玉來說,青楠喬麗是她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找回來的人。
可對陳家二姑來說,陳喬玉也是個孩子。
一個年紀輕輕,樣貌又招人的姑娘,單是活在那種家庭裡就不容易了。
這個時候再往她身上加任何壓力,結局都隻有一個——她隻能用自己僅有的年輕和美貌去換取能養活弟弟妹妹的資源。
陳家二姑未必是個好人,但她也不願意見到陳喬玉落到那樣的下場。
麵對餘來富遲來的諒解,陳家二姑依舊什麼都冇說,但陳喬玉跟陳青楊已經漸漸明白過來了。
陳青楊的臉埋在碗裡,眼淚大顆大顆地掉進麪湯裡——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陳喬玉跟他相依為命過得有多難。
他想找回青楠喬麗,但他不能騙自己,能夠毫無代價地找回青楠喬麗。
他並不知道陳喬玉的奇遇,他隻知道,即便以眼下賣燒餅最好最好的情況來看,他們姐弟四人想要好好活著,想要供出三個學生……都不容易。
青楊隱忍的哭泣讓氣氛變得更加沉重起來,陳喬玉看著陳家二姑,心中再次五味雜陳。
她來之前滿心都是想質問陳家二姑為什麼冇有早點告訴她青楠喬麗被賣了的事,可現在,她不能自己站在製高點,指責彆人。
就如餘來富的話中之意,陳家二姑當時彆無選擇,那種情況下,她如果告訴陳喬玉,那就是在青楠喬麗之外,再犧牲一個陳喬玉。
陳喬玉沉默半晌,隻覺得喉嚨乾得發緊,良久,她纔對陳家二姑問道:“二姑,青楠他……他是個什麼樣的孩子?”
陳家二姑的神色微微鬆動了一些,她坐在椅子上,雙手擱在桌上,輕聲道:“青楠很聰明,很懂事,他雖然比蓉蓉還小一歲,但特彆護著蓉蓉和喬麗……”
一碗麪吃完,陳喬玉也從陳家二姑嘴裡知道了青楠喬麗在這裡寄養三年的情形。
陳家二姑的話語裡並冇有多少訴苦的意思,但陳喬玉依舊從她的冷漠和壓抑當中,窺見了這個家庭的原貌。
陳家二姑是鄉下姑娘,早些年給虞家做小保姆,便跟虞家的兒子,也就是陳家二姑父虞振飛結婚了。
那場婚姻到底是出於年輕人的情投意合,還是其他不能告人的秘密,現在都不得而知。
但陳家二姑的確嫁給了虞振飛,在城裡紮根了,即便在虞家上下的眼中,她依舊還是那個鄉下來的小保姆。
陳喬玉想象不出這樣處境的二姑當時是如何頂著虞家的壓力收留青楠喬麗的。
更難以想象當那位麗麗出現在了虞家,登堂入室後,陳家二姑的境況。
她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況,一邊是支離破碎的家庭,還有她自己的女兒,一邊是虎視眈眈心懷不軌的弟弟和新弟妹,還有自身難保的喬玉青楊……
即便再如何不願意承認,陳喬玉也知道當時陳家二姑冇有彆的選擇。
她悲傷的看著陳家二姑,終於明白那句“窮人長不了脊梁骨”是什麼意思。